我去县衙求来和离,夫君头也没抬:岳儿只能在我方家。他以为我会妥协。没想到我扔出清单:八十万两嫁妆算我抚养费

 201    |      2025-08-19 06:22

方应珣忙得连日不沾家时,我亲自去县衙提出了和离。

他将头埋在卷宗里,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:“越儿得归我方家,你可别后悔。”

仿佛笃定这不过是我哭闹着要胁的把戏。

我牵了牵嘴角,一长串清单落在他案头:“这是当年郎君下的聘礼,仲漪悉数奉还,八十万两嫁妆我分文不要,越儿这辈子吃穿用度若是不够,我再添就是。”

“方大人,你我就此一别两宽。”

1

小小商家女竟舍得跟方家嫡长子和离。

消息一经传开,整个长安顿时议论纷纷。

宴会上,相熟的女眷好奇打探,我脸上笑意嫣然,语气却带了几分讽刺:

“大约方大人也没料到,别人花两年都办不成的事,到了他这儿,半盏茶的功夫就成了。”

也有看不惯我的人说:

“旁人都说方大人行事雷厉风行,如今看来倒不是,终究是对人用的心思不同,办起事来该快则快,该慢则慢。”

姜元容大约是觉得方家少夫人的位置总算为她空出来了,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:“应珣待我向来亲厚,总小心翼翼的,生怕我受半分委屈。”

我与方应珣成婚八年,八年前商家女一朝嫁入国公府,也曾是轰动一时的谈资。

婚后,我们也有过几年夫妻恩爱、举案齐眉的好时光。

没曾想短短两年间,就走到了如今这般分道扬镳的地步。

其中缘由,还得从方应珣从前的未婚妻姜元容说起。

姜元容既是他的表妹,又是他的青梅竹马。这位青梅要和离,可夫家势大不讲理,一口咬定要休妻。

兴华坊本属长安县管辖,姜元容却一纸诉状递到了万年县令方应珣那里。

方应珣若是有条尾巴,恐怕早就高高翘起来了,整日里帮着梳理卷宗,查核地契。

就连姜元容嫁妆里的夜壶缺了个油边儿,他都要论一论,生怕青梅受半点儿委屈。

姜元容也是个妙人,今儿个说夫家薄待自己,大张旗鼓要和离,明儿个又换成夫君与她也算情分深厚,颇有不舍之意。

依我看,无非是想多捞些钱财罢了。

姜家是方应珣的外家,自然是簪缨满门。

可姜元容不知是哪个旁枝末节的孤女,当年从方家出嫁时,还是我在前婆母的授意下,给她凑了嫁妆。

武皇在位这些年,女子地位颇高,可扮柔弱向来都是激起旁人怜悯的利器。

姜元容靠着自己要和离的最新消息,倒也笼络了几位热衷八卦且同情心泛滥的贵女,那些落第失意的酸腐举子里,也不少是她的拥护者。

我却偏想扒一扒这位青梅的脸皮。

探春宴上,我摇着扇子跟旁人打趣:“如今女子也力求自强,和离并非难事,只要肯舍钱财,总能求得一个称心合意的结果。”

这话传出去,那些怜悯她的贵女和酸儒们纷纷表示不满。

贵女们抵制我参加宴会,不再给我下帖子,酸儒们则口诛笔伐,用词极为狠辣无情。

或许,再酝酿些时日,就该有人往我年府门楣上扔烂菜叶了。

我倒不甚在意,反正年家富庶,宅子多得是。

我只是想看看,若是越儿也因此受到影响,方应珣会选择青梅,还是儿子。

2

很快,方应珣便找上了我。

我正在铺子里核对账册,平日里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方大人,竟难得地屈尊来到这小地方。

我本以为他会开口责备,拿越儿来要挟我,让我不要再拈酸吃醋。

出乎意料的是,他没有。

他揉了揉眉心,语气带着疲惫:

“仲漪,你是知道的,我做事从不虎头蛇尾。府衙既然接了元容的状纸,我就必须负责到底。”

我拨着算盘珠子,头也不抬地问:“所以呢?”

他沉吟了许久,终究是拉不下世家贵子的脸面,态度渐渐变得倨傲冷硬起来:

“我与她从未有过逾矩之举,你若是因为旁人就同我和离,实在是多此一举。”

这是在警告我,让我懂事些,少操心。

噼里啪啦的算盘声一停,我也带了几分恼怒:

“大丈夫说话做事要凭良心,你对着满天神明功曹好好想一想,这两年,你到底是在兢兢业业地做一个父母官,还是在为你那点见不得人的不甘心费心思。”

他或许自己都深信不疑,闻言便脱口而出:“我是万年县令。”

“你也知道你是万年县令,长安县的姜元容你倒是上心得很。”我冷笑一声,“这两年,有多少次,越儿生辰、生病、拜师、学骑射这类需要父亲陪伴的事,可姜元容一张帖子,你就招之即去。”

“而我,还要费尽心思为你圆谎,说你是万年县的父母官,自然是公事缠身,要越儿好好读书,长大后也要像你一样有功名在身,心怀天下。”

“去年秋日里,越儿和顾国公、齐国公家的几位公子去京郊打马球,你说要去县衙办公,半路却丢下我们走了。那两家的世子都亲自下场教侄子们,越儿好强,不肯示弱,不小心摔下马扭了胳膊。”

“那日我带着越儿匆匆回城找大夫,却在禾丰楼里看到你同姜元容搂在一起,美人哭得梨花带雨,郎君你则是心焦难耐。你猜,越儿是什么心情?”

“你教教我,该怎么替你掩饰?”

方应珣沉默不语,或许是此刻才惊觉自己对越儿的忽视,心中唤起了一丝惭愧。

我不介意让他更惭愧些,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:

“方应珣,两年了,越儿从五岁长到了七岁,可他再也不像从前那样缠着你练字习武,再也不会去府门口等你下值,再也不会喊你‘爹爹’,而是换成了‘父亲’,你以为是他长大了,懂事了,对吗?”

这两年来,我承受着方应珣的冷漠,担着越儿的心事,扮演好方家的孝媳、贤妻、良母,还要时常面对姜元容直接或间接的嘲讽与难堪。

我受够了。

端起杯中茶,我冷笑着送客。

“方应珣,你已经是个令人作呕的丈夫了,我大可以一走了之,可越儿既然还在你家,就还请方大人别再做一个令人作呕的父亲。”

3

我同方应珣说好,一旬里越儿可以跟我住两日。

这日,我如期套了马车亲自去方府接越儿,没想到方应珣也在。

他看起来不大修边幅,眼里布满血丝,眼底乌青明显,鬓边冒出了青茬,往日里平整的袍衫也皱皱巴巴的。

剩下的那几个通房和丫鬟是干什么吃的?

我之前预想的烂菜叶、臭鸡蛋都没出现,交际也恢复了如常,那些言辞激烈的话本子也在一夜之间消失了。

大约是方应珣为了越儿动了些手段,让那群贵女和酸儒闭了嘴。

我问他,他却说不是。

方应珣支开越儿,让他回房拿衣衫,眼皮撩了撩,看似随意地试探:“为什么不带越儿回年家?”

我愣了一下,才明白他说的“回年家”是什么意思,心头不禁涌上几分怒气:

“方应珣,你为了外面的一个女人,连自己的儿子都嫌累赘了?怎么,要我越儿为她姜元容的孩子腾地方吗?”

夫妻八年,他虽然在姜元容这件事上拎不清,但总归还算得上是端方君子,肩上也扛得起世家名门的责任。

他或许会为了一个尚未和离的女子抛弃妻子,但终究不至于舍弃儿子。

果然,他皱起眉:“你误会了,我不是这个意思。”

我的怒气消了些,若是他真敢让旁人欺负越儿,我必定会让全长安的大街小巷都传唱这对狗男女的故事。

“不过是权衡利弊罢了,方家少夫人这个位置于我而言,不过是枷锁,是笑话。”

我淡淡地说,“可越儿不是,你方家是百年世家,根基深厚,前程光明。就算你舍弃一切同姜元容成婚也好,私奔也罢,你方家总不会轻易舍弃越儿。”

“我不愿他做个商家子。”

英国公方家祖上有从龙之功,公爵之位世袭罔替,方应珣的父亲方道广官至殿中监,嫡支旁支十几个儿郎都在官场里摸爬滚打。他本人也够上进,不出岔子的话,方应珣多半会像他祖父那般,从万年县令起步,做到京兆尹,再跻身六部。

运气好些,说不定能当上中书侍郎,哪怕是宰辅之位,也并非没有可能。

他靠山稳如磐石,前路一片光明,可我不过是个富商的女儿,家里就算堆着数不尽的金山银山,也绝对比不上他家族的赫赫荣光。

别的不说,要是越儿是商户人家的孩子,哪怕我年家的钱财能盖起上百座学堂,他也进不了弘文馆念书,这就是实打实的门槛。

方应珣大概没料到我会把话说得这么直白,听了这话,脸上那点玩味的神情便淡了下去,多了几分失落。

我却故意带着笑弯起嘴角,一脸无辜地说:“我总劝你离姜元容远点,你只会觉得不耐烦,是不是笃定我舍不得越儿,只能硬生生忍着,不敢发作?”

“要是你觉得我年仲漪是这种顾虑重重、只会低声下气的人,就能心安理得把所有时间和耐心都给姜元容,那你,可真是够下作的。”

他额头的青筋跳了又跳,终究还是世家子弟的教养压着性子:“你非要说得这么粗俗吗?”

“奴家不敢,奴家恭祝郎君与佳人福寿绵长,恩爱到白头,相敬如宾,永不分离。”

我带着嘲讽意味福了一礼,甩着手绢就要带越儿离开这晦气地方。

他迟疑了好一会儿,在我的身影快要消失在月门时,终于开口叫住我:“我本来不是这个意思。既然你不乐意,元容的案子我已经交给县丞了。”

我心里没半点波澜。

早干什么去了。

要是我头一回跟他提姜元容的时候,他就这么答复,说不定越儿早就多了个妹妹。

要是我提出和离时他肯说这话,我没准还真会为了越儿再忍耐一阵子。

只可惜,泼出去的水,再也收不回来了。

商人看重利益,不管是眼下还是以后,和离都是我最好的出路。商人也向来果断,一旦做了决定,就绝不会回头。

“非要等和离了才知道该怎么做,方应珣,你该请个太医来瞧瞧,是不是脑子有毛病。”

即便如今世风开放,女子地位也高了些,可谁又愿意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,非要去和离呢?

4

方应珣就算心里一直惦记着姜元容,可他身后是正处鼎盛的方家,哪怕他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,也总得尽力维护家族的脸面。

所以我一直清楚,方应珣和姜元容之间看着清白,不过是借着和离的由头暗送秋波罢了。

虽然让人恶心,但还能忍,这就是我之前跟方应珣得过且过的原因。

可不管怎么说,姜元容不该放肆到越儿面前来。

方应珣也不该一而再、再而三地为了这个青梅竹马,把越儿排在第二位。

两个月前,方应珣答应带越儿学踢蹴鞠,半路上却被姜元容的婢女拦了下来,不知道他怎么想的,竟急匆匆带着越儿一起去了姜元容那里。

姜元容的婢女趁没人注意,捏着越儿的脸蛋跟他说,姜元容会成为他的母亲。

回家后,越儿自己琢磨了一整夜,第二天顶着黑眼圈,鼓起勇气去问方应珣这件事,却被方应珣当成是我在利用越儿,逼他跟姜元容断绝关系。

他连上朝都顾不上了,当着下人的面在我房里摔东西。

直到越儿被吓得哭了起来,在院子里把前因后果说了出来,方应珣才瞬间羞愧得无地自容,一句话没说就出门了。

晚上下朝回来,他对这件事只字不提,只给我带了一支金步摇,给越儿带了一方昂贵的端砚,想就这么轻轻揭过去。

真好笑。

在外面对人谦和有礼,到了我这儿,做错事了都不敢承认,这让我打心底里瞧不上他。

再者说,年家要是想再进一步,拿到皇商的身份,就凭我和方应珣现在的关系,再过十年八年也难。

不管是从理性还是情感上看,这个男人都已经没了不可替代的价值,干脆和离,也能求个海阔天空。

但他的家世对越儿有用,我得把孩子留在这儿。

所以,为了保住越儿的荣华富贵,我绝不能让姜元容有任何机会登堂入室。

不如就让她身败名裂,凭什么让她一直恶心我?风水轮流转,如今也该轮到我恶心恶心她了。

哪怕,这手段有点像杀敌一千、自损八百。

但我不怕,我家底厚。

我花了大价钱,让城里最大的几家茶楼,把姜元容过去做的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勾当全都写成话本子,女主角的名字随便改了个“江远蓉”,又安排了最火的说书先生、戏班演员来造势宣传。

这些底层营生的人只认钱,不认人,有钱就能让他们卖力。

然而,这次好像没起作用。

茶楼的管事客客气气地把我的钱退了回来,只说对方给的钱更多,不管我给多少,对方都给三倍。

方应珣和姜元容没我有钱,我在心里盘算着,就算这两个人加起来,在花钱这方面也敌不过我年家。

会是谁在帮姜元容呢?

方家不喜欢她,姜家也没人为她出力。

她的夫家只是个小官,还是清流做派,要是知道了这些事,只会更理直气壮地休了她,绝不会砸钱帮她。

我只能在我的交际圈里,往更高处想一想。

我给远在神都的好姐妹许如霜写了信,她只回了一个名字:李世镜。

尘封的记忆像狂风般卷过心头,呼啸不止。

我和李世镜,本来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。

年家的基业从并州起家,我十六岁那年,爹爹病重,我开始初次掌管年家事务,族里的几位叔伯一直虎视眈眈,说我一个女子管不好这么大的家业。

我不服气,一路把铺子开到了长安。

年家在并州也算是富户,到了长安我才知道,真是山外有山。

杯盏交错不停,笙歌从未停歇,灯火像流星般闪烁,当真是富贵得让人眼花缭乱。

我想留在长安。

要是我老老实实地做个商贩,按时开门、迎客、送客、打烊,顶多也就勉强维持个体面。

可我想要的太多了,我想在长安扎下根,想在这万盏灯火里,也有属于我的安身立命之所,我还想亲手触摸一下盛唐之下的繁花似锦。

我拼命研究各种门路,香料、布匹、酒楼、车马、奴仆……凡是年家能经营的生意,我都用簪花小楷密密麻麻记了无数本账册。

半年后,从西域进来的密罗香一下子名声大噪,一两香料能抵一两黄金,我知道,我的机会来了。

我去佛前还愿,身上的密罗香花香在木质的檀香中格外张扬,李世镜就在这时,跪在了我旁边的蒲团上。

他忽然凑近我:“娘子身上的密罗香花香太浓了,要是用青茶慢慢烘焙几天,会更合娘子的气韵。”

说完,他递给我一张名帖,烫金的宣纸,漆黑的歙墨,笔力遒劲地写着三个字:李世镜。

我不动声色地在各大商行打听这个名字,却查不到任何信息,便把这张名帖塞进了角落里。

不过他的主意倒是提醒了我,密罗香花香怡人,若用清气中和,再加上不同的辅料调配,想来又能大赚一笔。

我花重金聘请了一位调香师,不出一个月,就赚得盆满钵满。

5

曲江池畔,宴饮进行到一半时,我又见到了李世镜。

这次他不再是居士打扮,穿着一身华服,满身的珠光宝气,脸上带着儒雅随和的笑容,映着粼粼江水的桃花眼笑意盈盈,倒让人一时有些失神。

这次,我主动上前跟李世镜搭话。

我想着,或许他能成为我在长安的人脉,很重要的那种。

他贪图我的美色也好,想跟我一起赚钱也罢,价值交换,本就是追名逐利路上难免的事。

退一万步说,跟这样顶级的富家公子周旋,最起码也能学学察言观色的分寸。

让人惊喜的是,他随口一句指点,我的金库就越来越满。

他并非长安那些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,相反,不管是家世还是能力,他都能站在金字塔尖俯瞰众生。

我只盼着我的这位“财神爷”能一天比一天上心。

那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,他不上心了呢?

或者说,是在我确认了他的皇亲身份后,才不得不收了心。

天潢贵胄,又怎么会娶一个来自并州小城的商家女子。

我和许如霜是因为成衣铺子认识的。

她是我店里的老主顾,一次闲聊时,从掌柜那里得知她喜欢的衣裙大半出自我手,便下了帖子想见我。户部尚书家的千金,竟与我意外投缘。

我心想,她或许知晓李世镜此人,便旁敲侧击地问了一句。

许如霜收敛了玩笑的神情,端起茶杯抿了一口,眉宇间染上凝重:“你来往的人,名叫李世镜?”

见我点头。

她眼神古怪地打量了我半晌,岔开了话题。临别时,她送我上马车,低声提醒道:“女子沉溺情爱,其中滋味难以言说啊。”

她是怕我受伤,却也忌惮得罪李世镜。

这般金尊玉贵、被捧在手心长大的大小姐,走到哪儿都是众星捧月,竟也有不敢招惹的人。

许如霜知晓我与李世镜的关系后,有意提拔我。她带我熟悉长安贵女的交际圈,教我繁杂的礼仪、时兴的妆容,还让她母亲收我做了义女。

我心里清楚,总有些事碍于许如霜的身份不便去做,那便由我代劳,这也算是一种交换。

但说到底,她总归是在为我抬高身份、增加筹码。

我心中感激,却依旧选择与李世镜断绝关系。

原因很简单,我从他身上学到的本事,已经足够多了。

两年间,我的铺子涉足各行各业,用日进斗金来形容我的赚钱速度,都显得慢了。

可是,他不可能一辈子不成婚,我也不可能一辈子跟着他。

能成为李世镜妻子的人,绝不容许他身边还有我的存在。

就在我从并州收拢老宅回到长安的那一天,在李世镜为我接风的小宴上,我主动提出从今往后不要再见面。

他垂着眼帘,修长好看的手指专注地摩挲着琉璃杯,脸上看不出半点心绪。

“为什么?”他问道。

“你会娶我吗?”

他停下手上的动作,抬眸深深看了我一眼,却再也没有说话。

我们一言不发地吃完了这顿饭,从此再无交集。

对李世镜而言,我可以做他的徒弟,可以做他的情人,却唯独不可能做他的妻子,做不了大唐皇室的夔王妃。

门当户对,齐大非偶,这话确实有几分道理。

可他,为何要帮姜元容,或者说,为何要阻拦我。

又是一旬过去,我带着越儿来曲江池畔游玩,路过一家船宴。

我让马夫停了车。

那画舫高大,雕梁画栋,是从前李世镜最爱去的酒家,每到旬末,几乎都能在这儿找到他。

越儿顺着我的目光望去,语气带着几分雀跃:“阿娘,这画舫真漂亮,我们要进去吗?”

6

与李世镜分别后,在我有意无意的躲避下,我们再没遇见过。

但今日是旬末,不知他是否还循着从前的习惯在此处。

说不清是盼着他在,还是盼着他不在,在越儿的催促下,我鼓起勇气下了马车。

没什么大不了的,我捏了捏手心。

我领着越儿要了间上好的雅间,店家满脸堆笑地领着我上了二楼,其实,上面还有一层。

只是以我的身份,还够不上那个层级罢了。

没想到,刚走到二楼转角,就遇上了从三楼下来的李世镜。

他没什么变化,按如今三十出头的年纪,也只是眼角添了几道浅浅的细纹,想来是富贵生活能延缓衰老。

和从前一样,他还是爱穿颜色清雅的襕衫,永远衬得旁人像褪了色的花蟒。

若说唯一的变化,便是手中多了一串红珊瑚手持,显得有些突兀。

这串手持很眼熟,因为我从前也有一串,一模一样的。

在我同李世镜好聚好散的那夜宴结束时,我从跽坐起身,挂在腰间的手持不慎绊到桌角,一颗颗圆润的珠子散落一地。

说不心疼是假的,毕竟那是我求广济寺的大师开光的珊瑚珠串。

可一颗颗捡起来太过狼狈,它在此时断裂也恰好应景。

看着李世镜俯身欲捡的动作,我故作潇洒地说:“逝去的欢乐不必拾起,就像酒痕还留在衣襟上一样。”说完便转身走了出去。

之后连续几日,我总觉得拿什么都不顺手,着实为那串珠子惋惜了好几天。

他曾问我为何戴珊瑚这种廉价的材质,还说他库房里奇珍无数,让我随意挑选。

我认真解释:“广济寺的源法和尚说了,我是金命,喜火喜木,珊瑚正合此意,利于接近权贵,财源滚滚。”

他只嗤笑我天真。

此刻,我望着他的手腕,不禁有些出神。

他垂眸瞧见我,遣散了随从,似乎有几分犹豫:“仲漪,好久不见。”

“好久不见。”我笑着抚摸越儿的头,“越儿,问好。”

越儿乖巧地躬身行礼,叫了声舅舅。

李世镜看着越儿,笑了笑:“越儿,大名叫什么?”

“方承明。”越儿恭敬地回答。

“秉承光明之德,承天之福,好名字。”

没有久别重逢的欢喜,也听不出藏着的情愫。

他朝随从那边招了招手,我这才看到人群里有个半大的孩子,和越儿年纪差不多。

“庭轩,来见过方家小哥。”

这晚,越儿和庭轩玩得很投缘,我和李世镜却像分别那夜一样沉默。

我看着他手中的琉璃盏转了一圈又一圈,珊瑚手串就大大咧咧地放在我眼前的案几上,话到了嘴边绕了几绕,终究还是没说出口。

他若是个痴情人,我便没机会嫁给方应珣了。

我不问,是遵守我们之间应有的默契。

他饮尽最后一盏酒,笑了笑:“好歹我手把手教了你两年,引火烧身的本事,我可从没教过你。”

答案呼之欲出,许如霜说得对,阻碍我打压姜元容的,就是李世镜。最初护着我不被贵女打压、不被酸儒笔伐的,也是他。

我心神震动之际,庭轩轻轻朝他唤了一声“父亲”。

可是这么多年,就算我再刻意不关注李世镜,也知道夔王妃的位置一直空着。

李世镜见我一怔,语气温和像是在解释:“他是文王叔的孙子,爹娘都不在了,文王叔也病重,圣人见我王府冷清,便把他送到我这儿了。”

我点头沉默。

“我一直在等。”

等什么?等他的夔王妃吗?

我有些想问,却又不敢问。

李世镜突然插手我的事,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,让我心里实在没底。

当年我年轻貌美的时候都没能打动他,如今我成婚八年又和离,还有了孩子,就能打动他了?

不过,李世镜有一点说得对,以身作饵,虽然有效,但确实愚蠢。

不管是曾经出言讽刺姜元容,还是买人写本子。

以姜元容的脸皮,我做的这些不过是给她挠痒痒,顶多让她颜面扫地,再也不能在长安招摇罢了。

近来,万年县又传出姜元容和她夫家打官司的事,来来回回,掰扯的都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。

好事的百姓搬着小板凳在堂外听了两年,都有些不耐烦了。

这次唯一有点新意的是,高坐公堂之上主审的不再是方应珣,换成了县丞杜玄。

呵呵,好一个杜玄。

方应珣当真是觉得我好糊弄。

刚和离的时候,他说要把卷宗移交给同僚,我还想,莫不是这家伙终于长了良心,若是这样,倒也不是不能原谅。

毕竟和他夫妻多年,日子也算顺心,他也只在姜元容的事上糊涂过一次。

可杜玄,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寒门子弟,刚从翰林出来一年,能有多少能耐?

到头来这些事还不是得由方应珣定夺?

看透了这男人自以为是的小聪明,也挺没意思的。

尤其是为了别的女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戏耍我,真让人恶心。

我叫来手下最得力的胡掌柜,吩咐他试着搭一搭教坊司的线。

掌柜的神色一凛,摸着胡须说:“大小姐,这事不好办,容小的多筹划些时日。”

我一听,便知这事有门路。

7

和离两个月,方应珣一日比一日后悔,从前他舍不得的人是姜元容,如今倒换成了我。

他如今会诚恳地向我认错,明里暗里借着越儿和我相处。

“仲漪,我不求你能回头,只求你原谅我曾经的过错。”

他看起来当真像是把姜元容的官司推掉了,清闲了不少,从前我陪着越儿做的事,如今都换成了他来做。踢蹴鞠、打马球、逛园林、练武艺……他天天带着越儿出门,害得我也只能跟着同去。

只因为越儿盼着我去。

越儿倒挺乖巧,悄悄凑到我耳边说:“娘亲,越儿知道您打理店铺忙碌,可爹爹总让我来找您。您要是不情愿,一定要跟越儿说呀。”

方应珣在一点点试探我的底线,嘴上虽说着不奢求我回心转意,却仍旧在不断增加筹码,看他做到何种地步我才会回头。

或许在他自己看来,这般节奏不紧不慢,既体面地表达了歉意,又不至于给人咄咄逼人的感觉。

就像一只捕食的蜘蛛,在悄悄编织着一张透明的网。

一天,陪越儿去京郊的皇庄钓鱼回来,父子俩殷勤地送我回年府。

我下了马车,转过身对着方应珣:

“你说你做事有始有终,我就给你一个了结的机会。给你一个月的时间,你和姜元容彻底断绝关系,我们就重新成婚。”

“方应珣,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。”

8

还没到一个月的期限,万年县衙就又因为姜元容的事升堂了。

我和许如霜约好去旁听,方应珣见到我,就拿给我看他写给姜元容的信的拓本。

信里说这件事了结之后,他会和我重新定下婚约,从今往后他和姜元容再没有任何牵扯。

见我看完,他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看着我:“仲漪,要是你带了户帖,我们今天就去府衙办文书吧。”

我只是垂下眼眸,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。

没想到,李世镜也来了,他身边是穿着一身明艳宫装的安宁长公主——姜元容最大的靠山。她身为公主,也曾遭受过夫家的刁难,所以特别心疼拿这个当借口的姜元容,今天就是来给她撑腰的。

“明镜高悬”的牌匾下坐着杜玄,方应珣坐在左侧的上首位置,一句话也不说。

堂下的姜元容先是用怨毒的眼神扫了我一眼,接着就露出一副哀哀戚戚的模样,开始诉说那些看客们都听腻了的陈词滥调:

“我本是一个柔弱女子,嫁到王家,操持家务,侍奉公婆,生儿育女。谁知王家待我极其苛刻,尤其是婆婆,平白无故要我站规矩、跪祠堂,我实在是受不了了,一定要和离!”

王玉年——她的丈夫,不过很快就要变成前夫了——则是满脸怒容:

“我母亲为什么不喜欢你?还不是因为你不孝顺长辈,不尊重婆婆?她活生生被你气得头风病发作,如今已经躺在床上昏睡两年了!如此不孝之人,谁会顾全你的面子跟你和离!我要休妻!”

“为什么偏偏只有婆婆气性那么大?公公为什么从来没挑过我半点错处?你空口无凭说我气病了婆婆,有什么证据吗?”

王玉年被气得说不出话来,他当然拿不出证据,不过是些下人们捕风捉影的说法罢了。

眼看场面又要像往常一样陷入僵局,杜玄虽然得到了方应珣的指点,却也有些左右为难,手中的惊堂木也有些举棋不定。

安宁长公主倒是有些坐不住了,或许是勾起了她自己的伤心往事,她看向姜元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心疼。

姜元容可没少借着这位长公主的势力,在我面前耀武扬威。

没关系,水能载舟,亦能覆舟。

“我自己知道身份低微,可你们王家也不能这么折磨人啊!我最好的青春都耗费在了你家,就算不和离,你也不能休妻!”

姜元容这是又要反悔了。

大概是方应珣断了她的念想,她又不想和离了。

不能休妻,不能和离,夫妻感情破裂,婆媳关系不和……衙门外的好事者议论纷纷,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姜元容如此反复无常。

我抬头看了李世镜一眼,却正好对上他的目光。

他微微点了点头。

9

就在场面陷入僵局的时候,衙役来禀报,有新的证物呈上来。

我和李世镜相视一笑,然后错开了目光。

呈上证物的是王玉年母亲的贴身婢女,她拿出了姜元容和公公的来往书信。

信里的称呼暧昧又亲昵,用词大胆露骨,还记录了姜元容一双儿女的生辰,以及究竟是在哪几次怀上的。

婢女哭得声泪俱下,言辞恳切地说:“两年前,夫人本来就怀疑老爷和姜氏有私情,特意提前从广济寺礼佛回来,正好把他们两人捉奸在床。”

“老爷当时套上外袍就跑了,只剩下姜氏,在惊慌躲避的时候把夫人推倒在地。”

“夫人说,家丑不可外扬,便提前让我留在屋外。可我看到老爷走了,姜氏也走了,夫人却迟迟没有动静,就进去看,可已经晚了!”

“我早就想状告姜氏,她私通公公,谋害婆婆,可一直苦于没有证据。没想到苍天有眼,前几天我收拾箱子,竟然在不显眼的地方发现了这么一沓书信,想必是夫人早就收起来了,还没来得及交代给别人,就被这个黑心的女人害了!”

忠心的婢女,每一句话都饱含血泪,大堂里的人都十分震惊,大堂外的人则满眼好奇,前来听审的百姓议论纷纷:

“啧啧,怪不得王大人抓不到把柄,原来竟然把婆婆都害了!听说王夫人撞到了头,已经昏睡很久了!”

“难怪她说公公不挑她的毛病,这床上床下都伺候得那么周到,换作是我,我也会说没毛病。”

“一会儿要和离,一会儿又不和离,这是舍不得公公吧!”

“又舍不得公公,又想攀附这位方大人……没看到她都逼得年家和方家和离了吗……”

“这容貌也很一般啊,怎么就能缠住这么多男人呢?”

那个平日里装作被压迫、被欺负的无辜小白花,背地里竟然长着一副勾引公公、谋害婆婆的蛇蝎心肠,还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和离,金蝉脱壳!

方应珣脸色铁青,一言不发,王玉年气得头顶都快冒烟了,脸色涨得通红,安宁公主则恶狠狠地盯着姜元容。

而姜元容还没来得及换下那副无辜委屈的表情,就被这婢女揭穿了真面目,脸上一阵尴尬,眼角还挂着可笑的泪水。

她大喊冤枉,可证据确凿,根本无从辩驳。

唯一感到心满意足的是杜玄,他终于可以敲响手中的惊堂木了。

姜氏女私通公爹,残害婆母,不守妇道,违背孝义,判处杖刑八十,送入教坊司。

王玉年当场休了她。

1

我和许如霜上了马车,准备去如意楼喝酒,却在马车旁边看到了方应珣。

他似乎还不死心,眼底充满了难过和不解:“你是不是从来就没想过回头?”

我心里没有丝毫波澜,如今我已经看透了这个男人,失去了谁,才会怀念谁,在他眼里,最好的永远是上一个。

“别摆出这样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,方应珣,你应该知道我从不走回头路,你从来都不是我的例外。”

“那越儿呢?”

“你该庆幸还有越儿,要是你还想让我对你有一点好感,就得好好努力,我越儿以后要走的,是你们方家铺就的阳关大道。”

他额角的青筋跳了跳,眼底的希冀一点点散去,直到完全消失不见:

“你对我手下留情,只是因为越儿需要一个没有污点的父亲,对吗?”

我抬起眼,眉眼间全是冷漠无情:“不然还能是什么呢?”

任何踩着我的脸面来成全自己的人,都必须承受我的怒火。

这是因果报应,如果老天爷太忙,顾不上这些,我就亲自去讨回公道。

掀开帘子上了车,却看到李世镜端坐在里面。

他手里转着珊瑚手持,脸上带着隐隐的笑意,但胸口的起伏却暴露了他的忐忑:“仲漪,那我会是你的例外吗?”

我笑着请他下车:“王爷,小女子还想再看看您的诚意。”

许如霜悄悄跟我感慨李世镜的痴情。

我却不这么认为,这明明是我的手段。

长安城里美女多得是,他为什么对别人视而不见,唯独对我念念不忘?是因为我好学、上进,而且敢于放手。

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他全心全意对我,一边对他寄托爱意,一边借助他的势力,最后在他最迷恋我的时候,轻松地和他告别。

男人嘛,如果不能用来相爱,那就要有利用价值。

有用的时候,就爱慕他、依靠他、信赖他,等到他没有用处了,就毫不费力地把他踢开。

世人都说女人爱慕英雄,其实不过是男人想借助女人仰望的目光,让自己成为半神,这样才能心满意足。

像李世镜这样的天之骄子,也逃脱不了这个规律。

至少,他这辈子再也不会遇到第二个能让他心绪不宁的年仲漪了。

这才是他对我念念不忘的原因。

就算要断绝关系,也要把对方的价值利用到极致,就是这样的行事风格和手段,才让我坐上了如今长安第一富商的位置。

至于姜元容,确实是我一时赌气,昏了头。还好李世镜点醒了我。

11

其实杖刑八十,以姜元容的身子骨,最少也要落个残疾,要是下手重了,还有可能丢掉性命。

但我不想让她就这么死了。

我花钱收买了行刑的衙役,要他只伤及皮肉,不要伤到筋骨。

胡掌柜又买了上好的伤药送到教坊司。

姜元容失去了安宁长公主这个靠山,没了方应珣这条退路,姜家的亲戚关系又淡薄,王家对她更是恨之入骨。

曾经因为她装柔弱、装可怜而为她冲锋陷阵的人,如今都恨不得反过来对付她。

用编造的故事换来的拥护,终究只是一场幻梦。

想要让一个人彻底翻不了身,就得斩断他所有的退路。

如今,胡掌柜成了她最后的退路,她怎么会不紧紧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呢。

把姜元容赎出来,给她一个安稳的生活,到时候她的奴籍在我手里,就任由我摆布了。

“大小姐,人已经从教坊司接回来了,您要传她来谢恩吗?”胡掌柜恭敬地问道,“让她知道,您才是她的主家。”

不愧是我看中的得力助手,做事杀人诛心,直击要害。

我撒了一把手中的鱼食,池塘里的锦鲤立刻争抢起来,我转头看向越儿,他还小,不明白母亲是怎样为他遮风挡雨的。

“再等等吧,让她过一段清闲舒适的好日子,等伤疤快要好了的时候再揭开,会更疼的。”